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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誌

新刻舟求劍

已有 346 次閱讀2015-7-6 11:27

新刻舟求劍


【舟子】

   卯月,春寒料峭。

   我走到船邊的時候,太陽正從對岸的桃花林斜射過來,一江金色。然後我就看見他站在岸邊,等我開船。

   每年這個時候,他都會坐我的船去對岸。記得剛開始我問過他,他說去看桃花。說這話的時候,他聲音沉靜,眼神溫柔。我雖然只是個舟子,也懷疑他不是去看桃花,而是去看人。

   不過,那天桃花的確開得最美不過,於是我點點頭接過話說:“是呀,驚蟄剛過,是候桃花的時候,一年就這麼幾天。”

   他微笑點點頭。

   那天和今天一樣,滿江波光閃閃。船到對岸的渡口,我看見綿延的林中桃花開得正豔。有微風吹過,粉紅色的花瓣近乎透明。他邁下渡船,腳步沉穩,身軀筆直,然後慢慢轉身,把船錢給我,甚至還說了一聲謝謝。

   幾天後,桃花最燦爛的時候過了,我載他回來,他神色如常,但是眼神空洞幽深,站在船上,他一言不發,只是用力握著手中的一把短劍。

   那把短劍很精緻,我不是行家,可也知道那種花紋只有最好的工匠才能做得出來,還在上面刻了個很秀雅的“芸”字。他握得很緊,手指的邊緣因為用力而發白。

   他下船的時候依然腳步沉穩,身軀筆直。但是頭也不回就走了,也沒有給我船錢。

   我沒有出聲,倒不是因為害怕,而是覺得他以後會加倍給我的。

 

   果然他第二年就還了。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欠我的船錢。以後,他坐一次給的船錢都夠我那一年的生活。

   他每次都是在桃花開得最美的時候來。儘管有時天晴,有時下雨。天冷,桃花開得遲些,他就來得遲;天暖,桃花開得早,他也來得早。

   他從來沒有算錯過。

   船到江心,風漸漸大了,初春時節,還是很寒冷的,他卻筆直地站在船頭,任憑衣衫獵獵作響,只是凝視前面的桃花林,手上,那柄精緻的短劍一直握得很緊。我突然發現,因為時間久遠而褪色的綠絲絛上有淺淺的粉紅色印痕,像極了盛開時的桃花。

   對岸,桃花開得正妖嬈。

【楚客】

   每年桃花開得最好的時候,我就會來這裡。其實這是芸教給我的。她說:卯月初,驚蟄入節時刻,第一候就是桃花,二候才是棣棠。她說這話的時候,笑得很俏皮,因為她姓陶(桃),而我的名字叫棣棠。我微笑著回答:百花之中,桃花最為嫵媚溫柔,我甘拜下風。然後我可以看見她的雙眉因為笑意而彎曲,眸子在飄飛的長髮後閃爍迷離,如同桃花林邊初初解凍的春水。

   我在船邊站了一會兒,舟子就出來了。

   其實我並不著急,站在岸這邊,看對岸的桃花,遙不可及,就像我和芸一樣。我想大概已經習慣了。其實我寧願這樣看桃花,至少這樣我還可以想像她就在桃花林裡等我。這麼想著便不禁握了握手中的短劍。

   五百年前,她就是用這把短劍自盡的。

   其實我應該料得到,像她這麼心高氣傲的女子肯定會如此決絕。等我在桃花林找到她的時候,她的身軀已漸漸冰冷,短劍碧綠色的絲絛上鮮豔的紅色非常刺目。

   然後我就明白極度悲慟之下,人是哭不出聲音的。

   坐了多久記不得了,只記得那幾天特別寒冷,忽然起了風,恍然間滿樹的桃花已落盡,紛紛揚揚遮蓋了她的全身,她的指尖從落花下面纖纖地伸出,一樣的蒼白冰涼。

   在棣棠盛開的時候,我把她埋在桃花林裡。仿佛間我又聽見她嘻嘻地說:卯月初,驚蟄入節時刻,第一候就是桃花,二候才是棣棠。

   是的,芸。我喃喃地回答,所以我總是姍姍來遲。雖然,我探望桃花從來沒有遲到過。

   舟子一邊撐船一邊問那個每年都要問的問題,我輕輕回答去看桃花。然後他都回答說是呀,這幾天正是桃花開得最好的時候。其實這沒有什麼奇怪的,我們只是習慣了而已。

   我們總在習慣中不知不覺老去。


【舟子】

   最近這幾年,每次見面,都發現他老了很多,現在已然是鬚髮皆白了。雖然也還努力地挺著腰,但無疑那對他來說是很費勁的姿勢。站在船頭,他時不時輕輕咳嗽。偶爾,也會坐下,閉上眼撫摸那把短劍。

   我想,他大概終於有些疲倦。

   我也老了,只能躬著腰給他撐船。早春的天氣很冷,這麼早坐船的只有他一個人。我撐開船,像以往一樣問那個同樣的問題,等待同樣的回答,最後看他微笑著點頭。

   然後我們都不再說話。

   江水靜靜地流淌,時而有浮枝掠過船頭,我總是用長篙把它們撥開。除了風聲、水聲,一切都很安詳。

 

   每次和他聊完就覺得很安心,這就像我屋裡的那盞燈。撥二三下才能著一樣——表明一切正常,沒有什麼好擔憂的。知道什麼在前面總是很安心的,而這種安心卻給我一種錯覺,好像這些都會永無止地延續下去。

   這很像我和他正在渡過的江。我在慢慢變老,他也慢慢變老,可江水不會。世界上有那麼一種東西是擔待得起“永遠”這兩個字的,我一直相信。

   他大概有些累了,閉著眼坐在那裡,手中握著那把短劍。在陽光下,他的手枯老枯乾,皺褶分明,而那把短劍依然美麗精緻,散發著金屬光澤。也許,這把劍也是永遠的,我想。

   然後,它就從他手上滑落了下去,悄無聲息地陷沒在江水中。

【楚客】

   等我覺察過來,那把短劍已經消失在江裡了。我怔怔地看了半晌。大概我的確老了,沒有氣力激動惶恐甚至悲傷,相反,我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。

   五百年來,我一直帶著這把劍。每當握住它,我就覺得自己和芸從未分開過,我們永遠在一起。這多可笑,其實分離才是永遠的。我無法揣測另一個世界裡的芸是什麼樣子,她過得好不好。我只能以為,握住我和她之間唯一的維繫,我們都會永遠不變。

   恍然大悟。

   這五百年來我握住的不過是當年那刻的記憶而已。無論鬥轉星移之間我的容顏逐漸成為怎樣的蒼老,無論芸的身體如何腐為一把黃土,那一時刻的記憶也是亙古不滅的。

   的確,那也只是對我來說亙古不滅而已,在我死去的彈指一揮間,所有的“永遠”都成了轉瞬即逝。可是,即使如此,又有什麼關係?我問自己,那些凝固在我生命中的快樂與淚水,就在那裡,我無法忘懷無法遺棄,縱然時光倒流滄海桑田。

   轉過頭,我看見了舟子徵詢的眼神。我微微一笑,拔出腰間的佩刀,在那把劍落水的地方刻了一道痕。

   劍就在下麵。

   我知道,任憑江水奔湧,小船來去,它已經凝固在那裡了。

   卯月初,驚蟄入節時刻,我再一次來看桃花。

   桃花正妖嬈。

 【舟子】

   我一直等到清明,他都沒有從對岸回來。

   接下來我聽坐船的人說,當年春天,有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死在對面林子裡的一棵桃樹下,神態安詳。。。。。。

   我明白他不會再回來了。

   本來我打算等天氣暖和了,叫我的孩子去江中把那柄劍撈起來,應該能值不少錢,既然最大的主顧沒有了,我也應該未雨綢繆一番,尋點意外之財。

   我終於沒有這麼做。

   每次撐船,我都要看到那船上的刻痕,便會想起他來。

說實話,他刻的時候我是不太高興的。這條船跟了我許多年,自然感情極深,不過我忍住了。因為我想起我阿大說過的話:你最喜歡的往往要了你的命。

   我不想死,雖然我已經很老了。

   但是每次,我都忍不住要去看那條刻痕,每次都忍不住要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過客。我想我大概是老了,回憶越來越多越來越沉重,幾乎佔據了我的整個生命,可是我並不想靠回憶延續我的生命。

   所以,我把那條船賣了,買了條嶄新的船給我的孩子,我仔細看過,上面一道劃痕都沒有。

   我不再撐船,而是坐在江邊,看孩子們玩耍,或者給過往的行人擺渡。他們都說新船很舒服,坐起來很平穩。孩子們也說新船撐起來省力氣。我想,那是因為沒有什麼灰塵的緣故。

   每天,看著孩子們嬉鬧,看著船在江中來往,我很快樂。有時候,我也凝視奔騰不息的江水,它應該是永遠的。

   我也是。

   它有它永遠的方式,我也有我永遠的方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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